這件事也許很微不足道,也許只是他漫長時間中的小小幾滴水珠。
──但那卻是他一輩子的夢。
他曾經夢想過這裡。
即使身為繼承冰之牙與燄之谷共同血脈的後代,他畢竟也是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對外界同樣抱持好奇,藍色的天與綠色的地,大氣精靈唱著溫柔的歌謠對他展開透明的微笑。
直到那天他的世界被黑色覆蓋。
那年颯彌亞五歲,小小一個團子都還不及父母的膝蓋高,卻已經成長的足夠理解為何父親身上總是會有黑色紋路蔓延,像蜿蜒而上的劇毒蔓藤;為何母親臉上總是會有透明淚水滑落,像冰晶花朵怒放盛開。
前往獄界那段日子也同樣,小小的颯彌亞看著父母日復一日的憔悴,他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無能為力。
即使已經超乎常人的成熟,他卻仍舊只是個孩子。
於是當殊那律恩看見一隻小團子抱著膝蓋縮成一團彷彿要把自己埋進牆角時,便也不是那麼驚訝了。
對於這個侄子,殊那律恩是六分喜歡三分心疼和一分的不知所措。那樣小的孩子呀,卻得被迫在小時就承擔起與父母離別的苦痛,為了不讓父母擔心,甚至連哭聲都憋在喉嚨裡,獨自一人在冰冷的空氣中療癒傷口。
精靈身上的淡淡微光在終無白日的獄界中顯得特別醒目,他低頭看看自己了無生氣的黯淡指尖,那隻想要伸出去的手終究還是縮了回來。
他背過身去,轉身踏入黑暗裡。
「……這是哪裡?」
四周白霧茫茫,伸手不見五指,颯彌亞左右張望,只覺一陣煩躁。
可惡,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他憤憤的跺了下腳,來此之前的記憶全是一片空白,對他而言不過是閉了下眼又睜開眼睛的長度,最後的畫面是母親那悲傷卻溫柔的微笑。
……可惡。
他再度折起腿,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球,用力的擦去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所以到頭來、我還是什麼都做不到……
「──什麼啊,怎麼還是在哭。」
一個聲音就這樣突兀的穿破濃霧響起,颯彌亞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一邊狼狽的抹去臉上所有痕跡一邊用著鼻音怒聲喊:「是、是誰──」
眼前霎時大亮。
「我以為小孩都喜歡這種地方,難道不對?」
色彩繽紛的木馬順著音樂輕快的旋轉、雲霄飛車衝上最高點俯衝而下,空氣中彷彿都帶上了暖暖的甜香,彷彿都能看見五彩繽紛的泡泡在陽光下漫天飛舞,折射出璀璨淋漓的美麗虹彩。
「殊、殊那律恩伯伯……」眼前的景象有點太過衝擊,颯彌亞結結巴巴也只能吐出不成句的詞語:「這、這是……」
「遊樂園。」殊那律恩慢慢挪動腳步,絲毫不在意背景是一片氣球飄上天的景象。「據說是由人類所打造的娛樂用器材聚集之地。」
「我知道,可是……」母親曾經念過繪本給他,但是他想問的是為什麼……
「不開心?」殊那律恩偏過頭。
「沒有……」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
殊那律恩看著他幾秒,忽然牽過他的手,直接往園區內走。「那就走吧。」
「咦、咦?」颯彌亞被拉著踉蹌了兩步,抬頭有些茫然無措的問道:「要去哪裡?」
「玩。」殊那律恩給了他一個字,倒是停下腳步偏過頭問:「想先玩哪個?」
「請您先回答我的問題!」颯彌亞用力甩開牽著他的那隻冷涼指掌,雙手握拳置於身側,像一隻鮮血淋漓的幼獸張牙舞爪的揮舞滿布傷痕的殘缺爪牙。「您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現在根本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吧!父親跟母親很痛苦啊!我怎麼能夠……!」
「那麼,你又能夠做什麼?」
語無倫次的吼聲戛然而止,颯彌亞愣愣抬頭,對方也正好低下頭來,他們的視線在空氣中交會,便像黏了膠水似的再沒移動了。
「亞那很堅強,巴瑟蘭也同樣,他們的靈魂都同樣淨潔高貴,也同樣的溫暖堅韌。」殊那律恩慢慢蹲下與他的視線齊平,那雙與他極度相似的血色雙瞳正看著他,如焰似火,眼底有細細的光。「淨血是極為痛苦之事,然而亞那從未放棄,甚至直到現在他也從沒怨恨那位所謂的妖師。那麼在這之中你又能夠做什麼?仔細思考、然後化而為靈。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相信自己,也相信他們。」
他說。
「做你能做的事,亞。」
颯彌亞愣愣看著這個比他高大出許多的親人,對方也認真地凝視著他,目光專注平靜溫和,彷彿洗過恆星的流光,成為一顆無論在陽光下或陰影中都熠熠生輝的紅寶石。
我、能夠做的事……
「……旋轉木馬。」
「嗯?」殊那律恩沒聽清。
「我說、我們可以去搭旋轉木馬嗎?」颯彌亞伸手抓住殊那律恩的衣服下襬,眼神不自在的稍微偏開了。
「可以。」殊那律恩沒有猶豫,順手揉了把小傢伙的頭頂,然後在小孩將要炸毛之際改抓住他的手,帶著人直接跨進了園區。
於是接下來兩個人徹底把遊樂園玩了一輪──嚴格來說是殊那律恩被拉著到處跑,從旋轉木馬到碰碰車再到雲霄飛車,一大一小把整座園區都跑了個遍,最後終於在販賣部前停了下來。
也是在這時候,颯彌亞才意識到他們還牽著手。
說是牽手也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對,相較於大人,他的手實在是太小了,殊那律恩張開手把他的手全包覆進了掌心,白皙又溫軟,像一顆夾心的牛奶糖牢牢保護住甜美細緻的糖漿。
他抬起頭看了看他的伯伯,對方正在把薯條棉花糖飲料等等食物用一隻手全捧起來,感覺到他的視線還挑了挑眉,依稀是個疑問的意思。
颯彌亞趕緊搖了搖頭,伸出了另一隻手去接遞過來的一根彩色棉花糖。
然後一邊悄悄的、輕輕的調整了姿勢,讓他們相握的手牽的更緊了些。
殊那律恩大概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統領整個獄界的鬼王正用一種奇妙的眼神打量路邊停著的一輛花車,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羽毛與亮片,像是一個繽紛的幻夢。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
這麼仔細一看,果然殊那律恩伯伯跟父親長的很像,雖然頭髮跟眼睛顏色都不一樣,但是五官都同樣端正又美麗,說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不為過。
所以……
「殊那律恩伯伯。」
「……?」疑惑的視線朝他瞥了過來。
「可以就這樣不要回去嗎?」他停下腳步,滑落的鬢髮垂落到眼前,他只能看見一簇鮮豔的火紅,像他的眼睛。「雖然我知道已經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是什麼了,但是我還是沒辦法保證自己一定能做到,如果我又哭了怎麼辦?如果我又給父親母親添麻煩了怎麼辦?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持笑容,所以只要──」
「亞。」
他被打斷了,用平靜的聲音。
「我不是亞那。」
颯彌亞退後了幾步,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不、我不是──」
「我不是亞那。」殊那律恩抓緊他的手,似乎是嘆了口氣,重新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即使待在這裡事實也不會改變,你的父親並不是我,我跟亞那是很相似,但我並不是他。」
「你並非做不到,你只是一直在逃避。亞,你知道亞那為何明知結果也要與你巴瑟蘭相互廝守、你也知道為何巴瑟蘭不惜代價也要生下你──你一直是他們的希望之火,你能夠延續他們至今為止的旅程。」
「──颯彌亞,他們一直愛你。」
左胸像有什麼東西猛然爆裂了,熾熱的滾燙的在心口翻滾。喉頭瞬間嗆滿灼熱液體,颯彌亞拚盡全力也只能在模糊眼眶的水霧中勉強擠出一個字:「……嗯。」
「那麼,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殊那律恩猝不及防的彎起了唇角。
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笑容,颯彌亞甚至還來不及意識到這件事,殊那律恩已經舉起手,像是要斬斷什麼似的猛然揮下。
「──要記住啊。」
「颯彌亞?」
他睜開了眼,母親溫婉不失凌厲的漂亮臉龐在他眼前放大,其中又隱隱含著擔憂。「不舒服嗎?我叫了你好久。」
颯彌亞慢慢把視線從母親上移開,發現自己仍舊在同樣的地方以同樣的姿勢坐著,在他短暫遊玩的時候時間似乎凝固了,一切虛幻的真實。
他摸了摸臉,是乾的。
──是夢嗎?
「颯彌亞?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們一直愛你。
他張握了下手掌,傳來的溫度依舊鮮明。
做我能做的事,所以我──
「沒有。」
他搖了搖頭,抬眼露出來到獄界後的第一個笑容。
「什麼都沒有。」
夏雨幕後:
這篇真的卡了非常久,結果打出來還是沒辦法達成所謂的溫馨可愛風,我都想揍自己了我的天。全篇最滿意的地方大概只有開頭的那兩句吧OTZ
然而在我的想法裡,颯彌亞一直都是成熟懂事的,溫柔又強大、刀子嘴又豆腐心,總是一直在設想著各種不同情況然後為了未來鋪上一層不那麼艱險的道路。
可是,他還是太早熟了呀。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認知到自己實在太過弱小,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父母痛苦卻什麼都幫不上,為此還鑽了牛角尖。可能會有人覺得這個不太符合學長的形象,但是,他畢竟才五歲呀,再怎麼成熟還是會害怕的。
殊那律恩則是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唯一的姪子相處,他心疼孩子的遭遇,但他同時也敏銳地看出颯彌亞往自己身上攬了太多責任,深知這樣下去不行的他只好製造出遊樂園,在一片繽紛歡樂的環境中告訴他何謂他能做到的事。
雖然有的時候我們很無力,可是如果自己的微笑能夠帶給別人那怕一點點的心安,那就是自己能夠做到的事了。
所以,這樣就行了。
我希望颯彌亞能夠意識到他是父母相愛誕生的結晶、我希望他不要覺得自己是個累贅、我希望他不要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責備自己。
只要他能夠平安、無憂的生活下去,他就能夠帶著亞那與巴瑟蘭一起走下去。
一起去見證那些他們還沒看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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